为动物造新家,会是种什么样的体验?
学习景观设计出身的“@坏心眼的葡萄干”几年前新入职了一家景观建筑事务所,获得了一段难忘的工作项目经历:他所在的项目组和动物、植物学家合作,把“给人类设计”的视角切换到更多考虑动物们的福祉,为德国柏林动物园的动物们设计笼舍,规划“住宿区”。
@坏心眼的葡萄干” 和我们聊了聊这份工作里的收获和思考,以下是他的讲述。
1959年时的东柏林动物园地图,来自©Worldwide Zoo Database
我从国内本科到德国的研究生读的都是景观建筑专业,目前工作生活在德国柏林。
求学生涯中,我看到过无数让人细细玩味的案例,虽然当年只是个学生,但很难不想去做一些改变世界的作品。抱着这样的梦想,毕业后我在汉堡和柏林辗转去了好几家知名事务所,参与过国际、国内各种项目的招投标和施工落地。
当时我的工作内容,就是不断地在“画图——改设计——被砍预算——重出方案”里来回重复,直到项目完成,尾款到账,再开始下一轮的「磨损」。这个过程看似简单,每个环节却都很消耗心力。疫情期间,我所在的跨国项目受到影响,被迫按下了停止键。这个未完成的项目也让倦怠的我从当时的工作里抽身,开始思考自己的职业生涯。
正好这时,有一家规模不大的事务所向我伸来了橄榄枝。这是个很老派的工作单位,重视项目落地和用户反馈,做着一些周期很长的公共绿地空间的改造项目,是行业里非主流的项目——来钱慢,工期长。
面试的时候,老板向我谈起公司刚刚启动的老动物园、老公园的改建项目,虽然当时这只是两个“大饼”,却勾起了我满满的兴趣,这也是我入职这家事务所的主要原因。
在我看来,这样的改造相比于商业项目,更能让人找到工作的意义感。为动物们做设计,对我来说是一种治愈,这个过程中也有一些打动我的地方,就想在社交媒体上记录下来,分享给更多人看到。
动物是来做客
不是来坐牢的
我去过少数亚洲(中国北方、西南一、二线城市,和泰国)的动物园。
这些动物园,我感觉更多是服务于人类的娱乐喜好。它们大多有很多贩卖食品玩具的地方,空气里飘着烤肠味儿,很多举着泡泡枪的小孩跑来跑去,像游乐园一样喧闹。前年我还在泰国曼谷附近的动物园看到了动物表演,有会敲打击乐的猴子和会画画的大象,不忍心想它们是如何习得这些,又是如何度日的。
在德国,动物园是很有争议的存在。一部分人认为动物园是动物监狱和“刑场”(被人类的目光和投喂“上刑”),一部分人则认为,动物园能帮助人类学习、认识和善待动物(去野生环境会打扰到动物栖息)。但整体来说,德国人很尊重动物,在园内不可以大声喧哗或做出任何惊扰动物的动作,如果小孩去拍玻璃或追逐打闹,会被立刻制止,动物表演也是被禁止的。
柏林动物园大象馆内马赛克做成的影壁,底部做了长凳可供游客歇息。
目前的柏林动物园建成于1844年,是德国最古老的动物园。很长一段时间里,它以东柏林动物园和西柏林动物园两部分存在,两德统一之后,合成了一家。
东柏林动物园前身是广阔的皇家园林,有更大的空间得以施展。园方想通过重新设计其中动线,尽可能多地满足动物的习性需求,以及符合动物园的理念——无边际、自然式,弱化人和动物的边际,人们在观察动物的时候尽量减少打扰到动物的生活。
动物园改造:工人正在将旧馆马赛克编好号码依次取下来。
最开始,动物园只是委托我们公司做新园区的路线规划,在这个过程中,我们也会和动植物学家开会,讨论具体的丰容改建需求。
在不断的沟通了解中,渐渐有了很多新的点子——比如大象馆内部墙壁修复本来不是我们负责,但我们团队提出了把旧马赛克墙挪到室外做成影壁的方案,园方当场拍手叫好,后来也把更多的改造项目交给我们:不只是大象,雪豹和小熊猫也来排队领新家。
这次工作中,我和同事们面对的“业主”是动物,和之前给人设计房子有很大的不同。出发的视角也要尽量剥去“人类中心”思维,这一点上动物学家们帮助了很多。
比如一开始,有个笼舍扩建方案园方已经通过了,还好有位动物学家及时站出来喊停,问我们是不是人类的建筑做多了也看多了,已经麻木了?这么多棱角和直线,冰冷僵硬地戳在那里,这些线条并不是自然界里有的,与动物故乡非洲的环境大相径庭。这次试错对我们来说,是个很好的提醒。
通过水景来做火烈鸟与骆驼的笼舍区隔,弱化边际。
我们也曾经提出一个大象馆马赛克墙壁的方案:把马赛克铺在大象的戏水池里,这样在阳光和水波里就能呈现出五光十色的效果。动物学家看了这个方案后,被逗得哈哈大笑:大象爱蹭泥巴,也爱在水里打滚,马赛克两下就被泥浆淹没,没人能看到了。
后来那些马赛克用了中式园林影壁的方案来做,也是我和同事们在谈笑间聊到中式建筑里的九龙壁,园长觉得这个创意很好,点头同意我们去做方案细化。
小熊猫是东柏林动物园的明星之一,它的领地意识很强,爬树技能高超,白天喜欢在树上打盹儿。根据它们的习性,我们为它用树干搭建了一个“天桥”,小熊猫从这个木栈道上方跨过,连接它的两片小树林,人类可以抬起头观察它,也方便它从高处巡视领地。
小熊猫喜欢爬高,所以俯视脚下的人类并不会让它感到不安,看得出它们很喜欢这个天桥,经常在上面溜达。
柏林动物园的雪豹
工人在打磨的这个小窗口可供人类观察雪豹,减弱对它的打扰。
看雪豹的孩子
在为雪豹设计住处时,我们了解到人类的目光其实会让它们产生应激反应,进而暴躁踱步。因此用了很多置石、植物来营造出空间,产生很大视线遮挡,这可能会让游客很难看到雪豹,但能方便它不想见人时可以躲起来。
在雪豹隔壁用于区隔羚羊区域的墙上,我们打了一些洞,动物学家说,雪豹喜欢观察猎物保持警觉,通过墙上的洞,它能隔着林子看到羚羊的活动区,也可以闻到气味——这个给雪豹笼舍开洞的细节,我觉得非常重要。这样微弱的气味,恰恰保护了雪豹的野性,和它追逐动物的渴望。几乎不会有游人注意到雪豹墙上开的那个洞,和羚羊区用栅栏的形式留出的空缺。
还有给大象新馆添置的自动喂食器,大象吃到一半后草料会自动填满,更加有私密性,在进食过程中是看不到人类饲养员的,依然放置在它熟悉的进食位置,减少了人类进入大象领地的次数,也削弱了“喂养”感。
啊哈墙手绘图示
啊哈墙实拍,西藏驴笼舍
最后就是我们会觉得,动物是来动物园里做客,不是来坐牢的,我们希望可以尽量不要去使用笼子这个东西,尽可能地弱化所有笼舍的边际感,让围墙隐于无形。除了用水景做区隔,“啊哈墙”也是个很妙的方法。
欧洲古典皇家园林里,皇宫外的草坪延伸到墙有个渐变的下坡,皇宫里的人看出去只能看到草坪,看不到草坪坡面下的墙,外面的人能看到皇宫,但却走不到皇宫,走到草坪边会骤然看到一个不可逾越的陡坡,和藏在草坡下面的墙,这时候会发出惊叹,啊哈!墙在这里!这就是啊哈墙。
如果人们游览动物园时,只关注到动物而没有关注到设施本身,更不会知道背后的这些设计是如何产生的,动物也不会有很大的反应,我会觉得这样是最好的,因为自然和谐的造景正是因为“舒服”,才会不易被双方察觉。
不是去参观动物园
就能设计出好动物园
这份工作里,我负责的主要是设计方案和施工图的部分,在方案阶段参与更多。
我很享受和项目组同事们「头脑风暴」的过程。设计前期,大家会坐在一起,每个人从不同的专业角度和知识背景提出自己的想法,最终整合成3个方案,拿去跟园方讨论,一起投票选出最合适的方案后再做细化,确定好预算后再去委托给施工方来落地。
讨论的过程中,要忘掉自己在工作,用一种“游戏心态”去面对,大家都努力跳出原有的思维定势,努力发散出更多想法,甚至可以互相提问,彼此质疑。有意思的方案就是这样产生的——即便这个阶段的方案大部分都会被毙掉。因此没有人会担心自己的想法会显得傻,整个过程非常轻松愉悦。
同时,我很难想象很多动物在自己故乡的野生环境下是什么样,只能通过不断和动物学家沟通,去了解它们的习性,和去过世界各地自然保护区的专家请教它们故乡的环境,针对植物、材料、建筑形式做分析,就地取材比对如何尽可能复原它们的栖息地环境。
工人们为动物场馆种植竹子,既可以作为食物,也可以覆盖围墙弱化边界。
公园动物园这类公共项目里,景观是做主导的,不再是为了建筑的绿化率达标而做的配景,这时候商业利益,甚至人类权益都退到后面去了。不是去参观动物园,就能设计出好动物园。
在德国,方案的执行效果基本都能达到80-90%的完成度,多亏了设计部门与施工部门反反复复的拉锯协商,一起打磨。
动物园施工现场的工人
讲到方案落地的完成度高,我心中其实有很多掌声给到施工现场的工人们,难忘他们在动物园的工地,阳光下用大音响放着歌的工作场景,手上的活儿认真严谨,精神状态轻松愉悦。
把动物在野外的乐趣还给它们
工作之外,我是一个很喜欢大自然,很爱画画、鼓捣改造生活中各种旧物的人,常常笑称自己的副业是个“捡破烂的”。
每到一个陌生城市,我都喜欢去逛那里的动物园和公园,跳蚤市场和菜市场。在这些地方,能看到当地人是如何与自然相处,如何对待集体记忆与当下生活,能非常真切地感受到这座城市的肌理和面貌。
众生平等,园区也有大片的自然绿地供人类嬉戏歇息。
拿动物园来说,我个人觉得动物园无论在国内国外,都应该是所在城市很重要的公共项目,在里面逛一圈就能感受到城市面貌:园内设施的维护修缮程度如何、动物的精神状态如何,与城市的公共设施、市民的精神面貌是一一对应,甚至是很相像的。
我很喜欢去逛东柏林动物园里一个小小的报刊亭,里面有建园以来的很多出版物,包括海报、明信片、挂历、照片、档案、邮票等等,这些记录着时代变迁印记的物件都被悉心整理好,贴上非常合理的价格出售,所得的收入将用于为动物们丰容。
我曾买到过一张70年代的老海报,画着斑马从一扇紫色的门里伸出优雅的颈部低头进食,那个年代的设计,字体和配色都极美,下次去要买另一张狐猴跳跃的海报。管理员爷爷帮我包起来的时候反复叮嘱,这些老海报很珍贵,纸张脆弱,让我一定小心保存。我觉得就是这种不是千篇一律的纪念品,让这个动物园变得很有温度。
放眼世界,我觉得所有的动物园都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希望当代所有不得不存在的动物园里,能还给动物更多在野外所享有的权利和乐趣,这也是改造工作里我看到最重要的提升点。
就像我站在和团队一起改造的“小熊猫天桥”下,看到小熊猫与人类眼神对视,依然悠闲自得不紧张,就觉得“让它们像在野外一样生活”的想法被落实了,从图纸到建成实物,这是有意义的,很踏实。算是我们为了让小熊猫在人类这里感到宾至如归,所尽的绵薄之力吧。
一个比较有代表性的场景是:一家人一起来游玩,突然抬头发现一只小熊猫在树梢很近,伸手跳一下就能够到的位置。
妈妈马上跟孩子说:小点声,别打扰它。全家开启悄悄话模式,原地不敢动,静静地看着小熊猫抠脚,看了半个小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