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的双十一,据国家邮政局网站和国家邮政局监测数据统计,全国邮政快递企业共处理快递包裹7.01亿件。快递已然成为我们每一个人日常生活里不可或缺的存在,但似乎我们都不曾深入地了解在快递领域的那些工作人员的工作日常。2020年,22岁的牛童考取了摄影专业的硕士研究生,他45岁的母亲,被工厂裁员,重新应聘成为一家快递公司的分拣员。牛童开始拍摄母亲身边的快递员的生活。如今牛童已研究生毕业,成为一名老师。他翻出从2020年底到2023年初拍的这组照片,和编辑分享了他看到、拍到、体验到的一种快递员的人生。他至今都没有觉得这个项目结束了。
我的妈妈来自安徽宿州,她很早就离开家去南京打工。她的大部分工作都是在工厂里从事体力劳动。2020年时她被工厂裁员,于是去了快递公司工作。她的岗位是分拣,负责在城市的大型快递集中中心,把每件快递分拣对应的区和街道。妈妈工作特别认真,能找出很多错件。老板觉得她做得不错,提拔她做了领班。快递员的流动性很强,很多时候大家并不在意社保和医保的问题。妈妈主动提出需要缴纳保险,公司给她交了社保。2022年,妈妈患了癌症,于是她辞了职开始治病。和很多人一样,妈妈选择从安徽农村来到大城市,一是为了能有更高的收入,二是抱着有可能留在城市的梦想,即使是靠着辛苦的体力劳动。就这样,妈妈在南京一做就是十几二十年。我主要拍摄的是江苏、安徽地区的快递行业,这里面的快递员大多来自于苏北、皖北和西北地区,他们织起了一片同乡网络。我跟拍的快递员们有着相似的画像:他/她们的年龄在40至60岁之间,从老家来到城市之后,辗转于不同的工作岗位上,但一直伴随不变的是经济和心理的双重压力。这两种压力是捆绑存在的,快递员的社会认同感不高,他们渴望窥见外界的精彩,在时间流逝下老去,也将这种梦想寄托于后辈身上。他们努力挣钱,期望能给孩子更好的生活,让孩子能拥有更好的教育环境,但这些孩子会因自己的家庭出身而产生巨大的心理落差,尤其是当他们成绩很好时。这样的落差,也会传递到父母身上。我成长在南京,妈妈说:“我是独自在出租屋里看着天花板长大的。”下面这张照片是一对母子,孩子的父母也是从事快递行业。照片里的背景是一家人在学校旁边租的出租屋,这是个20平米的地下室,有一张床和卫生间。我的母亲了解他家的情况,于是想让我和这个处在青春期的男孩聊聊。我在这个男孩身上看到了超乎同龄人的成熟,明明是个初中生的他有着成年人的身影。他喜欢了解政治,并且很清晰地规划了自己未来想学的专业,他还想去当兵。他的学习成绩很好,班主任说他未来肯定能考上211之类的学校。在闲聊时,我们从历史聊到了游戏,从游戏聊到了懵懂的青春。我能感受到他所承担的家庭期望。在高强度的学习下,他把自己的需求压抑的很低,把家里以及学校的压力都归在了自己身上。男孩父亲跑货车运输,时常在外。在和他父亲的交谈中我能感受到他对孩子的自豪。他父亲曾对我说,希望孩子不要有压力。但对于早熟的孩子和疲惫奔波的父母,他们都不知道该如何处理自己的情感和焦虑,他们对彼此的关心是错位的。很多现实,对于大人来说是一根刺,对于孩子可能就是一根棒子。
上面图中的阿姨我很早就认识了,最开始她还在送外卖,独自抚养着即将升学的孩子。她一般是晚上做夜单,中午和下午的时间给孩子做饭,她的孩子学习成绩很好。
一年冬天的夜晚,下着雪,她送单到一个老小区,那里不让电瓶车进入,于是她拿着所有的单子一路小跑,不小心掉到了景观池里,她身上穿的棉袄都湿了。那天晚上她害怕订单超时,忍着疼痛把单子都送完,回家后她哭得很难过,她的身体开始不太能受风。
后来她经朋友介绍,进入一家快递公司做了快递分拣员,她每天的工作虽然时间久但轻松一些,分拣时将快递按区号分配好,再扫描入库。新的工作不必让她经历风吹日晒,而且还能交社保。
比如快递行业里有个工作叫「划大笔」,负责把分拣错误的单子分配到正确的地方。这样的工作比送外卖要轻松。如果遇到品行良好的快递站点承包商,每个月也可以有5000左右的收入。如果说外卖员被关注和讨论是因为被看见,快递员更像是隐藏在算法后面的人。许多快递站点是由个人承包的,也常发生承包商对待快递员不公平的情况,这让很多人就会选择跳槽去别的快递公司。当发生了意外情况造成站点缺少人员时,那个片区的快递就会堆积,每件堆积的快递都会按天罚钱,罚款额度累计到一定大时,承包商就有可能“爆雷”,还留在驿站的快递员自然也拿不到该有的工资。罚款机制也是快递业绕不过的话题,而且罚款额度很高,特别是接到投诉时,要罚的金额相当于当天的工资。
“你从哪里来?
妈妈做完癌症治疗的手术之后和我说,想回乡下静养。我一开始不理解她为什么要回去,家里的生活水平、医疗甚至人际圈和城市有着很大差别。在和这些快递员更多地相处之后,我觉得他们和妈妈都有一种乡愁:他们怀念已经流逝的童年。我觉得他们始终处于“中间的位置”:非城市,非农村。他们游离于农村与城市,本地与外地,农民与工人之间。或许以一种返回的方式,他们能重新寻找自己的身份与情感的落点。于是我决定和这些快递员一起回了他们在农村的老家。下面这张照片里是一对父女,爸爸在城里做快递配送员。他从十几岁起就在城里做油漆工,后来结识了一帮江湖朋友,这些让他在城市里获得过“短暂的认同”,但这些关系曾经将他带上迷途。和他更多的交流后,我感受到他更想要身份的认同,于是返回了家乡。下图这对60多岁的老夫妻,他们的儿子结婚时买了房,但后来因为各种原因而丢了工作。老两口为了帮儿子,跟着老乡从农村出来到城里做快递。在交流中,我能感觉到伯伯的淳朴和局促,也能感受到他的焦虑,他面部和手部的抽搐不断地透露出他的紧张。在工厂里,老两口默默地工作也很少和人交流。后来我跟着伯伯回了老家,看到了他在田间熟练地打化肥的样子,才明白这才是本属于他的生活,去城市里做快递只不过是被现实推到那里罢了。他们的儿子后来找到了工作,老两口回到了县城开始帮忙给儿子带孩子。下面这张照片中的爸爸在城里做快递员,他这次回家是为了给女儿办入学手续。他请了一天假,过两天就要赶回去。看到这位爸爸,我想到了我父母年轻时养育我的生活状态,我也终于理解了妈妈为什么想要回家。原来,感情都是滞后的。
“家乡和城市之间,
我在完成拍摄的过程中,也去做了分拣员。当时一个下午的时间,我扫描了1200多个件。如果用数码相机,快递中心的人会担心我把这些素材发到网上炒热度。另一方面,大家会对镜头有恐惧感,但当我用大画幅相机去拍的时候,大家反而觉得这是一种娱乐和休息。很多人小时候在照相馆见过这种相机,但从来没有真正地接触过。我总共拍了四五百张大画幅照片。在开始这个项目时,我也处于压力比较大的人生阶段,摄影成为了我当时的情绪出口。我已经记不清一共拍了多少位快递员,胶片拍摄不可控性很强,有些照片即使拍了但最后也无法成片,但我觉得这也是一种“缘分”。快递员在转运中心的工作时间是轮班倒,有凌晨班,也有白天班。许多快递员会在轮班间隙就近休息。在不上班的时间里,大部分快递员会在宿舍躺着刷短视频,或者几个人约着出门去踏青,几乎不会有额外的消费。反而回到老家后,他们可以和同乡约着打牌,聊城里的见闻。我也遇见过一位快递员阿姨,她喜欢看书。还有一个叔叔说话也很有诗意,他问我在哪上学,我说在西安,他接下来说的一句话我至今还记得:“虽然我没有去过西安,但用我的手,摸过了上海、北京、西安的快递,这些指纹代替我去了中国的很多地方。”我和另一个快递员回老家时,他特意带上了快递员的制服。制服好像一个标签,穿上它,他就是一个在城市里工作的快递员。他带我去了他小时候经常去玩的地方,这是附近村落里的唯一一个山坡,他很怀念这样的地方。那天雾蒙蒙的,在山坡上放眼望去可以看到许多人家的祖地。他无法前进,也无法后退回农村。不久之后,他就要回到有雾霾的城市上班。在家乡和城市之间,好像永远都有一层雾隔着,他也不知道自己属于哪里。就像他不知该如何面对迷茫和重复的恐惧,我也无法找到我的坐标,感觉自己像是一个孤岛。但我在和快递员们的接触中确认了一点:我来自这里,来自这样的家庭,我不应该去回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