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不久,城市人文纪录片《狂想之城》在腾讯新闻上线,Lens旗下视频厂牌“重逢岛”参与了节目的策划与制作。
在这档节目中,建筑师马岩松与六位嘉宾恩利、陈明昊、库哈斯、蔡国强、瓦格纳、陈冲,漫步于巴黎、巴塞罗那、鹿特丹、纽约、斯图加特以及洛杉矶,谈城市里的人文与建筑。
在纸刊的时代,我们曾有一档名为「城市 City」栏目,在人文视角下,耳熟能详的城市和默默无名的小城都有它们独一无二的魅力。2015年,Lens十年回顾的短片,我们走过了五个大洲,四十六个国家,七十五个城市整理合辑成了一条短片。
那一年,伍迪·艾伦的《午夜巴黎》还在筹备阶段。巴黎在争夺2012年奥运会主办权上,败给了伦敦。高昂的房价让穷艺术家开始离开这座曾经的艺术之都,追逐时尚的年轻人则奔向纽约、柏林、东京......《时代》(欧洲版)在封面标题上宣判:“法国文化已死”。面对这座有些沮丧的城市,我们在「城市 City」专栏中,用笔触和镜头将巴黎拉回《20年代,曾经的巴黎浮华岁月》。
《狂想之城》剧照
又一个十年过去,2024年的巴黎将塞纳河变成奥运会的舞台,也再一次成为城市叙事的起点。在法语里,Scène(舞台)和Seine(塞纳河)的发音完全相同。除了打破传统体育馆的围墙化身为开幕式流动的舞台,巴黎这座城市的一切故事都基于塞纳河发生、流淌。这条河上如今有37座桥,于是有37种连接左岸和右岸的方式。今天,如果用一个建筑代表巴黎,人们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埃菲尔铁塔。但在1889年这座铁塔建成前,扮演巴黎“时尚之都”城市名片的建筑是一座桥——“新桥”(Pont neuf)。在这座桥还没有被电影赋予象征爱情的浪漫主义色彩时,它曾被赋予“塞纳河上第一座桥”的非凡使命。与它的名字相矛盾,“新桥”是塞纳河上37座桥中最古老的一座桥,它连接塞纳河中央的西岱岛(île de la cité)和塞纳河两岸。
《狂想之城》剧照
之所以被叫做“新桥”,是因为这是一座现代城市史上里程碑式的建筑,从这座桥开始,巴黎走向现代,或者换句话说,巴黎的一切创新都始于这座桥。
亨利四世征服巴黎后,希望修建一座桥来赢得人心,“新桥”圆满实现了他的愿望。这座首次完全用石头打造的桥,与之前的任何一座桥最大的不同在于:“新桥”是一座彻彻底底服务于行人过河的桥,它的两侧没有杂乱的房屋,取而代之的是铺上卵石的“人行道”。它为行人展现了现代街道的样貌,并且彻底改变了人和河流的关系,历史上第一次,行人会觉得自己仿佛是这条河流的主宰。
《狂想之城》剧照
这座横跨在塞纳河上的新式桥梁,作为巴黎历史上的第一个现代公共工程,不仅为欧洲的桥梁设立了新的标准,也彻底改变了巴黎人的生活。向来对一切挑剔的巴黎人,无论贫富,都对这座“史无前例”的新式建筑欣然接受,甚至在“新桥”竣工近两个世纪后,它仍被形容为“城市的心脏”。在新桥出现之前,巴黎右岸唯一的景点就是卢浮宫,对于没有钱坐渡船过河的人来说,抵达右岸必须穿过两座桥以及很长一段路。新桥的连接让右岸彻底融入巴黎版图,以至于到该世纪末,右岸不仅遍布民宅和都市改造工程,甚至将一片腐败的沼泽催生为著名的香榭丽舍大街。作为连接左岸和右岸唯一的纽带,新桥迅速取代巴黎一切辉煌的建筑,成长为这座城市的中心地标,甚至有一种说法,在新桥诞生的17世纪,“任何一个重大事件”不是发生在新桥,就是首先在新桥成为话题。”历史上第一次,一座城市被一项市政工程建筑所定义,而不是教堂或者宫殿。在凯尔特神话中,塞纳河是一位名叫Sequana的仙女,为了摆脱海神波塞冬的追求,她甘愿化为一条河流。她是一位拒绝臣服于男性蛮力的女子,塞纳河也因此象征着一种具有反抗精神的女性力量。巴黎奥运会开幕式上,塞纳河所象征的女性力量被具象化,当《马赛曲》响起,九座女性雕塑在塞纳河畔缓缓升起。这个属于“她时刻”的隆重环节原本是为了纪念法国历史上的十位伟大女性,然而恰恰在这个最瞩目的时刻,备受期待的波伏娃雕塑却因为机械故障卡住了,成为唯一一座没有被升起来的雕塑。
除了用笔捍卫女性权利的哲学家和那座不肯升起的雕塑,在巴黎,波伏娃还是一座桥。《狂想之城》里马岩松与恩利初见的西蒙娜·德·波伏娃步行桥是塞纳河上的第37座桥,也是最年轻的一座桥,它建成于2006年。没有使用缩写,没有冠以任何头衔,一位女作家的名字在塞纳河最宽阔的地带以柔美起伏的线条展开,连接了左岸的国家图书馆与右岸的贝西公园,仅供行人和自行车使用。作为塞纳河上最具叛逆精神的建筑,它的独特之处在于虽然跨越塞纳河最宽的河面,但整座桥看不见任何桥墩或者支撑物,视觉上看,它像两座桥相互交织而成。桥面铺满橡木板,与塞纳河以及河岸的树木融为一体。
《狂想之城》剧照
就像马岩松对波伏娃桥的解读,“各自有各自的生活,有时候有一些交集”,在这座桥上,行人有不止一种方法到达对岸。即使是并肩而的行的情侣,也可以在桥梁起伏的岔口选择去往高处或者低处,以不同的体验抵达终点。这座最年轻的步行桥地处一个不断创新的街区,如今这里已经涌现出不少文化高地,例如法国电影资料馆、国家建筑学院以及它所通往的密特朗国家图书馆。在纪录片中,法国国家图书馆(Bibliothèque François Mitterrand)是马岩松和恩利相遇后谈及的第一个建筑,这座建筑始于1988年法国国庆日密特朗总统宣布的“建造世界上最大、最现代化”的图书馆计划,年仅35岁的建筑师多米尼克·佩罗(Dominique Perrault)以四“书”相对的方案,一举夺标。介绍这座建筑时,马岩松说:“佩罗他现在可能六七十了,但当时他做这个设计的时候,是通过一竞赛,才30多岁。可能法国还是有那个感觉,他们相信年轻的建筑师。”
《狂想之城》剧照
虽然如今回过头来看,佩罗也凭借这座建筑赢得了“密斯·凡·德罗奖”,法国国家图书馆成功为一位年轻的建筑师镀上“天才”的光芒,但回到提议建造它的1988年,即使是向来将文化置于首位的法国,对这个尚未面世的巨大图书馆并未展现出任何宽容。大多数人指责大约100多亿人民币的造价将加速法国的经济危机。像所有企图踏上巴黎的新建筑们所遭受的指责一样,法国人抱怨“这个巨大的钢玻璃怪物的出现,会破坏巴黎建筑群体的和谐。”即使受到各方面的批评和指责,并且几次面临停顿状态,这位历时九年的图书馆终究于1997年站立起来,面向公众开放。正如建筑师多米尼克·佩罗(Dominique Perrault)的理念,“重要的不是建造什么,而是为什么建造。有趣的是提供一个场所,而不是一个建筑。”对于大多数人来说,进入法国国家图书馆阅读是从阅读这四本“巨著”开始的。国家图书馆一经面世,立刻就成为巴黎的“航标”,无论站在巴黎哪个角落,只要远眺这四本巨大的书籍,立刻能认出国家图书馆,并确定巴黎的东南方向。
《狂想之城》剧照
它没有围墙,没有大门,是一座极具包容、开放姿态的建筑。它虽然占地巨大,但创造了开放的公共空间。四座建筑围出一个8个足球场大小的矩形广场,中心嵌着一座绿色的森林,这片森林中栽种着从诺曼底森林中移植来的松树、白桦、橡树等。和国家图书馆一样,如今巴黎的许多标志性建筑,都是在争吵声中诞生的,广为人知的埃菲尔铁塔就是其中之一,除此之外,巴黎圣母院、卢浮宫金字塔、蓬皮杜艺术中心、蒙帕纳斯大厦都曾遭受过挑剔的巴黎人的苛责。回忆起在巴黎的日子,贝聿铭曾说:“我是不想再设计一座卢浮宫了。” 今年是卢浮宫金字塔建成40周年,1984年,贝聿铭向法国人提出改造卢浮宫的金字塔方案时,得到的评价是“一个巨大的破玩意”。
《狂想之城》剧照
“我猜想百分之九十的巴黎人起初是反对这个工程的。”说出这句话的贝聿铭不会想到,40年后,这个曾被法国人贬低得一无是处的“巨大的破玩意”会成为日后游客争相打卡的巴黎地标建筑。
《狂想之城》剧照
在蓬皮杜艺术中心门口,马岩松感慨“历史上净是胆大的人”。蓬皮杜艺术中心让外露管道和钢架结构设计成为建筑外立面,这种完全反传统的“高技派”, 让这座美术馆在兴建过程中就遭遇了各种争议和阻力。促成这座现代艺术中心的法国前总统蓬皮杜这样解释自己的构想,“我非常想让巴黎拥有一处既可以当博物馆又可以当创意中心的文化中心,在那里,塑料做的艺术品可以和音乐、电影、书籍和音像制品放在一起。我为法国人品味的陈旧和保守感到震惊,尤其是那些所谓的精英人士。”于是,作为法国第一个接受外国人竞标的公共建筑,评委会从知名建筑师云集的681个方案中选定了两个名不见经传的建筑师的方案:Renzo Piano和Richard Rogers。在参选的681个作品中,这个方案是唯一一个建议只用一半场地的方案,因为建筑师希望留出一半空间做广场,模糊博物馆和城市之间的分界线。这座被“开膛破肚”,将所有功能性建筑都露给人看的建筑招致了铺天盖地的批判,在1977年1月的落成典礼上,甚至有人把这座文化中心比作“炼油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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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时间,巴黎人逐渐接受了这座彩色的“大玩具”,《国家地理》将它定义为让人“二见钟情”的建筑。如今,蓬皮杜艺术中心已经53岁了,越来越多的巴黎人对这座与整个城市风格相异的博物馆表达喜爱,当然也有不少人继续讨厌它。但这些观点改变不了的是:即便放在当下,它的理念依然超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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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巴黎,流传着这样一个笑话:在蒙帕纳斯大厦(Tour Montparnasse)的全景露台上,能看见法国首都最美的风景。因为这里是巴黎唯一一个看不到摩天大楼本身的地方。自从这栋59层高,有着巧克力色玻璃外墙的建筑于1973年落成以来,无数巴黎人就将它看成是城市天际线上的伤疤。这座巴黎市中心唯一的摩天大楼,有别于其他一切奥斯曼建筑,以210米的身高突兀地伫立在这座以“统一”著称的城市中心。这座楼在设计之初就毫无意外地引起公愤,但不像大多数激进的建筑最终得到了巴黎人的认可,如今,年过50,巴黎人还是不喜欢它。
《狂想之城》剧照
2016年,对蒙帕纳斯大厦忍无可忍的法国人向全世界发出了改造方案征集以抚平“巴黎的伤痕”,马岩松的团队提交了一份改造一栋楼从而“颠覆”两个建筑的方案——“都市蜃楼”,藉由这栋巴黎人不想看见的大楼制造另一座倒立的铁塔。
12月初,是巴黎圣母院重新开门的日子,距离那场大火,已经过去5年。2019年,法国曾向全世界征集方案,以重建在大火中焚毁的圣母院屋顶。来自56个国家的226项方案入围,但最终,法国宣布将摒弃这些极具想象力的设计,尊重历史,方案确定为「还原」。
这个决定虽然得到了很多人的理解和支持,但也不乏“过于保守”的争议。而且这个看似最保守的方案遭到了环保机构的强烈抨击,因为还原意味着要使用1000棵100-200岁树龄的橡树来还原那个被称为“森林”的屋顶。在争议和质疑声中,这座800多岁的老建筑被恢复原貌,作为重生后的「新地标」,它将再一次迎接巴黎人挑剔的目光。
《狂想之城》剧照
早在瓦尔达搬到达格雷街(Rue Daguerre)居住,并将达格雷街的风情收录在以“新浪潮”命名的影史之上前,这条仅长630米的小街和电影的缘分就已经写在了它的名字里,为了纪念银版摄影的发明者路易·达格雷(Louis Daguerre),这条街道被命名为达格雷街。瓦尔达从1951年起就住在这条街上,此后,她从未搬家,直到去世。
《狂想之城》剧照
1975年,瓦尔达决定将镜头对准与自己相伴20多年的邻里,在此之前,瓦尔达也曾多次让自己日常生活的街区在电影中出现。这条街道上工作和生活的人,他们闲谈、楷模、购物、理发、等生意上门、整理货架、招呼顾客、布置橱窗、送煤气罐......日常琐碎被瓦尔达以素描的方式勾勒进一部影片,以至于时隔40多年,我们还能听到邻里诉说1976年巴黎一条小街上的生活琐碎。这些原本会轻易溜走的时间,被瓦尔达用影像“魔术”保留了下来。
《达格雷街风情》剧照
影片中,商贩们休息的间隙,瓦尔达向他们抛出一系列问题:“你是谁?来自哪里?什么时候来到达格雷街?”“我是玛利亚·当居,出生于出生于芒什省的圣息迪拜勒,我于1963年来到这里开了家面包店。”“我叫让·古拉德,卖杂货。出生于伊勒-维莱那省,1954年来到巴黎。”镜头中的商贩有着不同的成长经历,不同的人生机遇,却最终相聚在巴黎,在达格雷街。时隔近50年,这条街上的店铺虽然多已改名换姓,但这条街道依然没有丧失瓦尔达影片里的那份平凡日常的活力。
《狂想之城》剧照
《狂想之城》里,我们走访了达格雷街上的几家商户,其中一家离瓦尔达故居不远的旅馆老板是阿尔及利亚移民,他的哥哥开创了这间家族式经营的小旅馆。在节目中,他介绍了这条他居住超过40年的街道:“这里以前被称为达格雷村庄,因为当时这条路上的每个人都相互认识,我对以前住在这里的老人留有非常美好的回忆,但随着时间,一些邻居离开了。"”我们这间旅馆不像那些巴黎的大酒店,我们和顾客的联系很紧密,我们称他们为家人。”旅馆老板带节目组参观了瓦尔达在这条街上的故居,站在达格雷街86号前,这位旅馆老板感叹:“我们想念她,她的离开让我们感到了缺失,就是这样。”在达格雷街,我们遇到的不是导演瓦尔达,而是邻居瓦尔达。虽然离开了达格雷街,但瓦尔达并未离开她喜欢的街区,她和丈夫雅克·德米(Jacques Demy)的坟墓就在距离达格雷街不远的蒙帕纳斯公墓。
瓦尔达和她的猫在达格雷街
与我们的文化背景不同,在法国,墓地并不被忌讳,甚至是旅行手册上被推荐的目的地。游人在墓地园区里散步、追思、遛狗,甚至小憩,死亡只是生活里稀疏平常的一部分。作为巴黎城内最大的三个公墓之一,蒙帕纳斯公墓中有35000多座墓碑,作为20世纪初巴黎的文化和艺术中心,这里埋葬着众多艺术家、作家、音乐家、雕塑家以及政治家。萨特与波伏娃的墓碑上只有两个人的姓名和生卒年月,留下的大片空白被来自世界各地的女性唇印填满。“
《狂想之城》剧照
在镜头下,恩利和马岩松在萨特与波伏娃的墓前停留,放在墓碑上的纸条和地铁票也许正如他们的解读,“很多女生是从她这儿得到过鼓励的,得到精神的支持的。”在一座不乏游客的城市,一块墓地,也有它自己的方式吸引人流连,无论逝者,还是生者。
浪漫、高傲、包容、混乱、自由……这些贴在巴黎身上的标签,每一个都恰如其分。不论好坏,他们都是这座城市令人着迷的组成部分。在赞美和叫骂声中,巴黎是最好的城市,巴黎是最坏的城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