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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失中的蓝靛厂,他们看不见


文/Lens记者 胡坤

摄影/Lens记者 甄宏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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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海淀蓝靛厂。这里就像经历了一场巷战,交战双方拉锯九年多,打打停停。楼间的野草长到一人高,楼道里积着厚厚的尘土,门上贴着已有时日的拆迁启示、停电通知。已经搬空的房间,窗户被砖块封死。拆迁刚启动, 楼里的下水道即遭破坏,地下室成了化粪池……拆迁谈判断断续续,至今还有30 多户守着昔日的遗迹——他们全部是盲人家庭。

 

张振环把烟叼在嘴里,左手摸索桌上的打火机。点烟的时候,他用缺了中指的右手掐住烟头,来回寻找火苗的热度,经常烧焦半截烟。50多年前,张振环在厂里上班,整天泡在堆满三角带和废铁钉的车间里,那时候他只抽得起一块钱一斤的烟叶:买回来晒干、捣碎,揉成烟梗子,塞进烟斗里抽,一个月能抽掉一斤。他今年73岁,仍然一天一包5块钱的红河,身子倒无大碍,合上眼皮看起来是个身体硬朗、精神矍铄的老人,只是无法睁开眼睛。他双目失明,眼球早已萎缩。


张振环几乎足不出户。起床之后,他就坐在床沿上听广播,有时把两台收音机都打开,一个放新闻,一个播国共谍战小说。每当有客人进到里屋,他就调低音量,仰起脑袋问:“这屋里开灯了吗?”仿佛是一种礼节。里屋潮湿逼仄,只有一扇朝西的窗户,太阳落山前才透进薄薄的一层光线。“冬天,这里就跟黑洞似的。”对他而言,这是一个相当直观的比喻。老伴李士珍通常坐在外屋的床板上,捧着家里的第三台小收音机,听自己喜欢的频道。电子钟每到整点报时一次,牵引他们从早到晚的生活。


李士珍也是盲人,今年65 岁。1968 年, 她和张振环结婚,第二年生下一个女儿。一直到2004 年,他们还与女儿同住在工厂的职工楼里。如今,这些五层高楼矗立在原地,用80 年代字体刻出的“五单元” 之类的红字,已被风雨吹洗得泛白。


这里就像经历了一场巷战,交战双方拉锯九年,打打停停。楼间的野草长到一人高,楼道里积着厚厚的尘土,门上贴着已有时日的拆迁启示、停电通知。已经搬空的房间,窗户被砖块封死。拆迁刚启动, 楼里的下水道即遭破坏,地下室成了化粪池,浑黑的水面上漂着鞋子、玩偶和老式家具。三排高楼围出一块院子,松树挺立、草坪光秃、废品遍地。外地打工者进驻此地,租住钉子户腾出的空房,有人收废品, 有人在空地种菜。院子西侧有三间平房, 曾分别是厂区活动室、水房和居委会。现在,张振环、李士珍住在居中的一间,71 岁的茹世合、62 岁的石乔恩住在左右两间。


他们都是盲人,也都是蓝靛厂盲人工厂的退休职工。他们口中的“厂子”,曾占据蓝靛厂的中心地带,有五金橡胶厂、塑料制品厂、纸制品厂等数个厂房,还拥有自己的食堂、幼儿园、职工宿舍、盲人演艺团、盲人公交专线。包括家属在内,整个厂区曾生活着1200 多人,其中一半是残疾人,盲人占了多数。那时,盲人工厂是北京市民政局下属单位,规模为全国之最。厂里工作稳定、福利优厚,不仅残疾人, 就连健全人也争着往里挤。


而今,沿着直通颐和园的皇家御用运河(长河)一路向北,在长春桥向西一拐就是蓝靛厂,工厂王国已无踪影。号称“亚洲最大购物中心”的“金源燕莎”占据了河边的宝地,成片的写字楼和高档小区向四面铺开,包围着残留原址的盲人工厂职工楼,隐蔽在人们的视线之外。


早在1994 年,盲人工厂就陷入困境, 到上世纪90 年代末生产已半瘫痪。2003 年,开发商相中蓝靛厂,不到一年,拆迁公司将职工楼和旁边两座古庙之外的一切历史痕迹迅速夷平。由于剩下的这块地方被规划为一个商品房小区的绿化用地,开发商并不着急。九年多时间,拆迁谈判断断续续,至今还有30 多户守着昔日的遗迹——他们全部是盲人家庭。


……


2012 年入秋后的一个下午,茹世合把一盘磁带放进录音机,那是当年厂里盲人剧团偷偷排练的《探清水河》:“提起那宋老三,两口子卖大烟……此事哎出在了京西蓝靛厂啊,蓝靛厂火器营儿有一个宋老三。”在场的老人们都跟着唱起来,如痴如醉。


在另一幢楼里,石乔恩坐在教会的长板凳上,摸着盲文《圣经》,缓缓念道:“哀痛的人有福了,因为他们必得安慰。温柔的人有福了,因为他们必承受地土。饥渴慕义的人有福了,因为他们必得饱足…… 为义受逼迫的人有福了,因为天国是他们的。”


为了获取更详细、准确的档案资料, 记者联系了民福实业总公司,宣传科以“领导出差”“我们从不接受采访”“档案早没了”等各种理由回绝采访要求。一名工作人员最后对记者说:“你们怎么写都可以, 这事我们已经不管了。”


未来,当最后一名退休工人签下拆迁协议,曾经的蓝靛厂将彻底消失。


完整内容请见《Lens》杂志……